原文:


​​“我虔诚地仰望着壮丽的图腾,上面几个大字闪烁着动人心魄的光辉:

era——纪元,年代。”

2002年,我激情满怀地写下了国内第一篇音乐游戏专题:《另类主音》,以上文字便是其中的一部分,出自我对音乐游戏beatmania ⅡDX的名曲era nostalmix的赏评。

十多年前,我竟然从一首俗称的“电音”,第一次感悟到了时间的力量。

era (nostalmix)的作者是TaQ,同样在《另类主音》中,我把他评价为:本人的偶像。

或许“偶像”二字还有些个人情绪的加成在内,不过作为第一代音乐游戏制作人的典型代表,只要严肃地回顾音乐游戏的历史,TaQ都是不可却少的名字。

刚刚步入游戏行业的我肯定不会想到,十多年后,我竟然连续完成了两次与偶像的“亲密接触”:

感谢雷亚音乐会,让我有机会亲眼目睹TaQ的现场演出。

感谢龙渊网络,让我有机会对TaQ进行一对一的独家采访。

TaQ本名榊原 琢,英文名全名Taq Isaac Sakakibara,生于美国,曾在德国生活,目前在日本工作

关于过去

然而,在采访的过程中却出现了小小的波折,TaQ通过龙渊的工作人员委婉地告知我:他并不想谈论太多过去,更能让他打开话匣子的是现在和未来。

换句话说,我事先敲定的问题至少要有60%的修改……

事实也正是如此,当我理所当然地问到:“您是如何与BEMANI开始合作的”(BEMANI:日本KONAMI公司旗下的音乐游戏制作团队),TaQ仅仅用*“在我23岁的时候,天啊,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句带过。

读者最想了解的事情却被打了太极,这样的开场无疑有点尴尬……

beatmania ⅡDX是TaQ成名的起点,图片为最新作第23代

Q:

第一次接触音乐游戏的感受是什么?

 A:

紧张激烈,场面感强。

音乐游戏的音乐非常独特,它的旋律就像动作游戏的地牢,改编就像赛车游戏的路线,至于节拍,就是想让你输掉本关的敌方角色。

音乐游戏——我只能讨论beatmania——的目标便是让玩家“受尽折磨”,如果通关了自然会有莫大的满足;如果失败了,就让他们感受再来一局的沮丧以及动力。

通常来说,音乐的作用是带给听众幸福与快乐,或者是作曲家分享某些情感;音乐游戏的音乐则要带给玩家挑战。那时候我和团队多次讨论beatmania的音乐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每次我们得出的结论都是:这是使用音乐元素的游戏,所以我们应该把重点放在游戏上,不要太过于音乐化了。

如此的侧重导致了音乐游戏的音乐远比其它游戏的配乐更加强烈,甚至强烈到无法使用常规的乐器来演奏。

不过呢,任何学过乐器的人都知道“练习曲”的概念,专门用来折磨练习者,哈哈。所以音乐游戏更像练习曲,有挑战的痛苦,也有收获的快乐。

beatmania ⅡDX游戏画面

Q:

您的作品中我最喜欢era (nostalmix),沧桑与大气令人印象深刻,可否讲述一下创作的灵感?

A:

era对我来说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虽然是我的作品,但是我实在回忆不起它的幻化过程。一开始它的表现并不好,每个版本都被dj TAKA(beatmania制作人)否定,我修改了整整一个月才得到他的认可,可以这么说,era是我在他的指引下创作的。

我知道era打动了很多人,这一切我都要感谢dj TAKA。因为这首音乐,我开始相信会有非常杰出的人引领你成为更好的自己,而且我深深感觉创作音乐就要跟别人一起,永远不要独自一人。

(点击 此处 ,欣赏 era 另一个版本的游戏视频)

Q:

在stoic的BGA中(BGA:Back Ground Animation,背景动画),您第一次真人出镜,请问拍摄的过程是怎样的?

A:

游戏人经常跟失眠打交道,制作beatmania的时候就是这样。

我和团队连续数天为游戏做测试、找bug,某天深夜,GYO(BGA创作者)想把我拍进视频,Gori(BGA插画家)正好有套日本的老式和服睡衣,他提出让我穿上它出镜。拍摄地点在工厂楼下的自助餐厅,我们发现了几个能转的酒吧椅。于是Gori躺在地上,从下面转动椅子,我坐在上面群魔乱舞。当时的场景特别好玩,我们笑得都哭出来了,也从没料到这么一个不正经的视频会风靡全世界。

(点击此处,欣赏 stoic 游戏视频)

从采访者角度来讲,上面三个问题收获颇丰,尤其是后两个问题,让TaQ确信我有足够的资格坐在他的面前,而不是临时抱佛脚的记者。谈到stoic的BGA,他更是抚掌大笑,艺术家的率性展露无遗。

不过,问及“为什么离开beatmainia”,他又回到了一开始“惜字如金”的状态,“我已经倾尽所能地完成了我的部分,没有什么我还想要尝试或者表达的了。”

我知道,是时候把话题的时间轴拨到下一个阶段了。

TaQ在2003年8月2日(正好我生日!)推出的专辑《bounce connected》,收录了他在beatmania的代表作,iTunes有售

关于现在

Q:

说说您从音乐游戏毕业之后的事业吧。

A:

我的事业必须重新开始,由于我是个超级电影迷,我一直想要加入电影产业。一开始我在广告业工作,我做过……不知道有多少电视广告,最后成为了中国电视市场宝马、雷克萨斯、麦当劳、雪碧、飞利浦广告的作曲人,甚至还给361°做音乐。

现在电影配乐也是我事业的一部分了,其中包括一个在翠贝卡电影节上放映的电影短片《The Shaman》。

《The Shaman》的海报

Q:

从前您的曲风以Techno、Trance、Big Beat等电子乐为主,后来却组建交响乐团gaQdan,这跨度好像有点大呀……

A:

电子乐的魅力就不用说了,然而它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难以保存。我的意思是:要想让儿子听到我的音乐,我要么把CD机和CD盘保存在一起,要么不断把文件转换成现在的形式——也就是说假如我死了,我就得在天上祈祷有人在做类似的事情,不然我的音乐就没了。

交响乐则是保存文化的终极形式,音乐记录在乐谱上,并且几百年以来的乐器都是一样的。想要重现那么长时间以前创作的音乐,只需按照乐谱演奏就可以了。

于是我意识到:已然成为我人生一部分的音乐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逝,所以我需要把自己的风格变成能够写在纸上的,因为纸是保存人类文化最传统的方式。

排练中的gaQdan

在行外人看来,这个理由太无厘头了,当科技早已进化到将成千上万首乐曲装进口袋里,眼前这位旋律与节拍的驾驭者却依然对白纸黑字的乐谱情有独钟。

但是,我完全理解他,我忽然发现我们不再是简单的采访者与被采访者,实际上对于“仪式感”,我也有种特别的追求——这样的性格还有个特点,便是对过去毫不留情的扬弃——我确信,这是我与他的又一共性。

Q:

您与雷亚合作录制了《Cytus Chapter L Official Soundtrack》专辑,请问双方是如何开始合作的?

A:

个人猜测,把ICE(雷亚音乐总监)的音乐改编成管弦乐是雷亚的主意,他们总有神奇的想法,那些想法也开启了我们的创造力。

游名扬(雷亚CEO)和Jerry(雷亚执行副总裁)来到东京参观拜访,大家坐在一起讨论各种可能性,我们决定把双方的人才组成一个团队来完成项目。

ICE是这个项目中的主要人才,重点负责数字音乐的创作,他的音乐背后的故事令我们吃惊。我们的团队还包括Osamu Kubota,他是交响乐天才级作曲家,音乐很有深度,同时也能很好地运用数字音乐的元素。

对于所有人而言,包括我的交响乐队gaQdan,《Cytus Chapter L Official Soundtrack》都是颇具挑战的项目。ICE和我也会偶尔发生分歧,我们确实会因为音乐非常认真地吵架,哈哈。

《Cytus Chapter L Official Soundtrack》开箱照

Q:

再聊聊您与龙渊的合作吧。

A:

雷亚的Jerry把我们介绍给龙渊,我和Osamu Kubota之后就去北京与龙渊见面了。和雷亚一样,龙渊又是一个充满热情的公司——我很看重热情。

我们相处了一天,互相了解,龙渊十分关注未来的发展机遇,龙渊是少数着眼于现在的我而不是过去的我的公司之一,这点对我特别重要——我是现在的我,不是过去的我。

“我是现在的我,不是过去的我。”TaQ斩钉截铁地强调,同时不由自主地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十五年以来我做过上百次采访,直觉告诉我,TaQ对于合作伙伴的评价并不是出于商业的客套。

左起:龙渊网络CEO李龙飞、雷亚CEO游名扬、雷亚副总裁Jerry

Q:

在雷亚嘉年华上,您的开场show引爆全场,我作为您17年的粉丝更是万分激动,请问第一次在中国演出感想如何?

A:

事实上我在中国的第一次演出是1991年,在上海。难以置信吧?

1991年的中国和现在不同,那时候我留着长头发,所有中国人都问我为什么看起来像个女孩,哈哈。

我偶然发现了一间酒吧,可能是当时唯一演奏外国音乐的酒吧,我喝了点啤酒。酒吧的DJ是一个尼日利亚的小伙子,他水平并不怎么样,只是因为肤色而被刚刚聘用。我们立马成为朋友,我把我的音乐给他听,它们就在我随身携带的CD中。我现在还能清楚记得现场的中国人听到新创作的德国电子音乐疯狂的样子——我现在住在日本,不过我的音乐实际上来自德国。

雷亚嘉年华是我在海外的第一次官方演出,有热情的观众和龙渊一流的制作支持我,我的感觉既惬意又平静。

现在回忆演出的最后一首乐曲依然恍如昨天,在短短的几分钟内我就与观众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我真的很想再在上海演出一次,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之一。T

TaQ大师级演出彻底征服了观众

Q:

现在很多音乐游戏人都以您为导师,作为元老级大神,您对他们有什么建议吗?

A:

不要听我的!

关于未来

Q:

您曾在纽约的卡耐基音乐厅举办交响音乐会,可惜除了乐谱,没有音频视频保留下来,以后有没有可能重现这场演出?

A:

卡耐基音乐厅是我音乐生涯的亮点之一,同时也是我现在一切的起点。当然,尽管那次经历是我过去的巅峰,比起我现在的事业则要逊色许多了。

交响乐是TaQ当下的事业核心

Q:

在雷亚音乐会上,您的夫人和孩子也在现场,关于音乐,你有什么想对家人说的?

A:

(大笑)

音乐就是我的生命,这也是我想展现给我家人的。家人是我的平衡,没有他们我会迷失方向、丧失动力。

我想告诉我的儿子,音乐如此重要、如此美妙,能够点亮人生。

生活有时很艰难——不,我说谎了,生活大多时刻都很艰难,然后你就会丧失希望和勇气,这个时候,音乐便是让你重新振作的解药。

现年41岁的TaQ已经变成了大叔

Q:

接下来您和雷亚、龙渊会有怎样的合作?

A:

我们与龙渊是战略合作伙伴,这意味着龙渊未来的所有计划都有我们在背后共同运筹帷幄。

相应的目标是在所有有关音乐、音效的事情上我们必须拿出高质量的作品,不管是未来龙渊的游戏、演出还是音乐会。我们都将倾情投入我们所有的知识、才能、天赋和智慧在这个“碗”中,做出一锅令人满意的“佛跳墙”。我十分期待双方的合作成果,那将是无与伦比的体验!

我和雷亚也有良好的合作关系,我们会想出很多很酷的idea,那将是另一个晚上的睡前小故事了:)

TaQ和国内著名玩家女王盐的合影

Q:我在微博上向玩家们征集的采访问题,最多的还是关注您还会不会为音乐游戏作曲,同时我发现您是个不断创造挑战、迎接挑战的音乐人,那么接下来的事业目标又是什么呢?

A:

没错,好奇心是我的动力,发现未知是我的乐趣,这点可能受到我身为大学教授的爸爸的影响。

如果我找到了激起我好奇心的东西,而且让我觉得自己的命运就是要在今生挑战它,我就必须勇敢面对——任何事情,包括音乐游戏。

我的兴趣是独一无二的,这并不是单一的目标,而是若干具有复杂关系的元素的结合。越是复杂,使它正常、甚至变好、最终直至超凡便越有挑战性。

目前我的目标集中在演出上,我在数字音乐领域的创作、我特有的交响乐风格、我一手建立的交响乐团、再加上我在电影配乐上收获的关于用视觉连接声音的经验,以及我永无止境的疯狂想法,都会呈现在舞台上。

音乐是一种实时的东西,同时它也会转瞬即逝,观看了演出,并且受到感染的那个人的经历和记忆,便是声音曾经存在的唯一证据。

你可以把声音录下来,但是你不能通过播放录音来告诉一个不在场的人声音到底如何,即便使用最高端的技术,也不可能记录人的情感。

我已经追寻能让音乐持续的可能很久了,至于现在,我想追寻那个瞬间——那个所有事物相聚的瞬间,那个一去不复返的瞬间。

期待你的归来

采访过后,我赶紧与TaQ合影,甚至讨要了签名。现在回想,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以粉丝的身份与偶像互动——因为从此以后,我把他视为同行的旅伴。在一问一答之间,我明显感觉到TaQ在刻意回避过去的成绩,不愿现在和未来受到记忆的羁绊,我忽然感同身受地想起了自己。

TaQ亲笔签名

前不久,我——一个写了十五年文字的老牌编辑——开始尝试直播,被观众问到最多的,仍是我从前在游戏平媒的经历。回答到最后我有些疲惫和厌倦,我可以重复同样的话题,但是我不想重复同样的故事。

直播过后,我面对的质疑,就像粉丝不太理解为什么TaQ电子乐做得好好的非要转型交响乐一样。当然,与TaQ相比,我的疲惫和厌倦显得微不足道,放大无数倍,才能形容他离开beatmania之后相当一段时间的困惑。不过他心意已决,毕竟沉湎于“老子当年如何”的人生太过无趣了。

TaQ对beatmania时代的粉丝永远心怀感激,但是他更想告诉他们:请见证我,走在重新出发的路上。

我一度满怀愧疚,在视频为王的时代,这篇相对传统的文章又会有多少人关注?千载难逢的采访机会,是否能够起到与之匹配的传播效果?毕竟,此时此刻的我也面临着迷茫与困顿,从头再来,大概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了。

笔者与TaQ的合影

记忆又把我带回雷亚音乐会TaQ的开场show,音乐、动画、灯光,尤其是TaQ错落有致、乱中有序的节奏,对于我——第一次接触音乐游戏是通过街机的我,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对于除我之外的观众——第一次接触音乐游戏是通过触摸屏的观众,恐怕还不知道台上这位激情四射的DJ姓甚名谁。

然而,当TaQ的最后一个音符化作回音,我想,他们知道,或者想要知道了。

“我是现在的我,不是过去的我。”这是TaQ从未停止的追求。

其它的,交给时间。

era——纪元,年代。